01.
“祁连山脉深处,龙潭度假村项目”——这是李伟的爆破工程队今年接手的最大,也是最后一个项目。
在此之前,他们已经在这片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奋战了整整十个月。
开山、劈石、筑路、平整地基……李伟带领着他手下这支号称“西南第一爆”的队伍,像一群现代版的愚公,硬生生在一片原始山脉中,为一座未来的顶级奢华酒店,开辟出了一片开阔地。
如今,整个项目只剩下最后一块,也是最硬的一块骨头——龙潭。
这并非一个普通的水潭。它地处两条山脉的交汇口,像一颗巨大的、深绿色的眼泪,镶嵌在地脉的“龙眼”之上。潭水极深,常年被雾气笼罩,阳光都很难穿透水面,显得阴森而又神秘。
按照开发商的规划,这里将是未来酒店最核心的景观区,需要将深潭炸开,清空淤泥,再重新打造一个巨大的人工湖和温泉中心。
这个任务,自然落到了李伟的肩上。
此刻,李伟正和他的两名得力干将——经验丰富、沉稳老练的副队长“老刘”,和年轻机灵、但总有点神神叨叨的“小张”,站在龙潭边,研究着刚刚测绘出的地形图。
“队长,你看这水深数据,咱们的便携声呐都快到底了,居然还没测到最底部。”小张指着图纸上一个惊人的数字,咋舌道,“这底下该不会真是空的,连着东海龙宫吧?”
“去你的,又开始胡说八道。”老刘拍了他后脑勺一下,“我看你是小说看多了。不过说真的,老李,这地方确实有点邪门,我干了快二十年爆破,第一次见到这么深的山中潭。”
李伟没有说话,只是凝视着那片死寂的水面。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石头,随手扔了进去。
“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。”李伟终于开口了,声音低沉而有力,“之前的活儿,都是开胃小菜,这才是咱们今年最后一道大餐。啃下来,咱们就能回家过个好年了。”
“明白!”老刘和小张齐声应道。
“队长,你说这开发商也真是的,干嘛非要动这潭水呢?保留下来当个天然景观不好吗?”小张忍不住嘀咕。
“有钱人的想法,咱们不懂。”老刘说,“人家要的是‘人定胜天’,要的是把所有东西都捏在自己手里的感觉。走吧,该去检查炸药的仓储情况了。”
“走。”李伟收起图纸,最后看了一眼龙潭。
02.
第二天一早,项目经理王工就开着他那辆在山路上颠得快散架的皮卡,一路冲到了工地。
“李队长!李大队长!”人还没下车,他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就先传了过来。
李伟正带着队员们进行钻孔前的最后一次岩层勘测,他放下手里的工具,皱了皱眉。
“王经理,你这一大早的,又有什么指示?”
“指示不敢当,是好消息!”王工从车上跳下来,神秘兮兮地凑到李伟跟前,“李队,我刚跟总部开完视频会。大老板发话了,只要你们能在今天,记住,是今天之内!把这龙潭给炸了,除了原定的工程款,公司额外再给你们队包一个三十万的大红包!”
“三十万?!”
跟在旁边的队员们一听,眼睛都直了。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。
小张更是激动地碰了碰老刘:“刘哥,三十万啊!咱们发了!”
老刘虽然也心动,但还是看向了李伟,等他做决定。
李伟的表情却没有丝毫波澜,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王工。
“王经理,我昨天就跟你说过了吧?”
“啊?说过什么?”王工一愣。
“我说过,这里的岩层数据和我们最初拿到的勘探报告有出入,湿度和密度都超出了安全范围。”李伟的语气不容置疑,“在没有拿出绝对安全的新爆破方案之前,我不会下令动工。这是我的原则。”
“哎哟,我的李大队长!”王工急了,拉着他的胳膊,“原则是死的,人是活的嘛!三十万的红包啊!你不要,也得替兄弟们想想吧?大家辛辛苦苦在这山里熬了快一年了,不就图个这个吗?”
“王经理,你这话什么意思?”老刘听不下去了,站出来说,“你的意思是,我们队长为了自己那点原则,不顾兄弟们的利益了?”
“我可没那么说!”
“那你也别拿钱来煽动我们!”老刘的脾气也上来了,“我们这帮人,跟着李队干了这么多年,信的是他的技术和人品!他说不能炸,那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炸!钱是好,但也得有命花才行!”
“说得好!”队员们纷纷附和。
王工没想到会捅了马蜂窝,脸色一阵青一阵白,尴尬地站在原地。
李伟拍了拍老刘的肩膀,示意他别再说了。他转向王工,语气缓和了一些。
“王经理,我理解你的难处。这样,你给我两天时间。”
“两天?”
“对,两天。”李伟肯定地说,“两天之内,我一定把新方案和所有安全评估都做出来。到时候,保证给你一个又安全又漂亮的爆破。你看怎么样?”
“这……”王工还在犹豫。
“你要是不信我,现在就可以换人。”李伟直接下了最后通牒,“不过我提醒你,这祁连山里,除了我李伟的队伍,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家敢接这活儿的。”
“别别别!”王工一听,立刻服软了,“我信!我怎么能不信您李大艺术家呢!行!就两天!后天!后天我等您好消息!”
“好。”
看着王工灰溜溜地开车走了,小张才凑过来问:“队长,咱们真需要两天吗?我看不至于吧?”
李伟摇了摇头,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潭水,低声说:
“我也不知道。但我总觉得,多等两天,踏实。”
03.
李伟说要两天,就真的是两天。
这两天里,他把自己关在工房里,除了吃饭,几乎足不出户。他带着几个技术骨干,一遍又一遍地分析着新的岩层数据,重新计算炸药当量,模拟爆破后的岩体反应。
队员们都知道队长的脾气,谁也不敢去打扰。
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李伟才会一个人,走到工房外,遥遥地望着龙潭的方向。
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。
山里的夜晚,寂静得可怕,只有风声和偶尔传来的一两声不知名鸟类的啼叫。那汪潭水,在夜色中更像一个择人而噬的黑洞。
第一天晚上,风平浪静。
第二天晚上,李伟处理完所有数据,确认新方案万无一失后,也终于感到了深深的疲惫。
他回到自己的小床上,几乎是倒头就睡。
然后,他就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。
梦里,他又站在了龙潭边。月光皎洁,水波不兴。
“哗啦——”
一个巨大无比的头颅,从水潭中央缓缓升起。
那是一只他这辈子都无法想象的巨大乌龟。龟壳上布满了青苔和玄奥的纹路,一双眼睛,不像动物,更像饱经风霜的智者,正静静地看着他。
李伟看到,巨龟的脖子上,挂着一个东西——一个古铜色的、巴掌大小的八角牌,像个小小的八卦镜。
一个苍老、平和的声音,直接在他脑中响起。
“你来了。”
“你是谁?”李伟在梦里,惊奇地发现自己并不害怕。
“我是这潭水的主人。”巨龟的语气很平静,“我知道,你们的期限到了。”
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?”
“我一直都在看着你们。”巨龟说,“我能感觉到,你和那些一心只想着利益的人,不一样。你心里,有善念。”
“我……”
“我知道,你给了我两天时间。我很感激。”巨龟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暖意,“我的孩子们,都已经顺着地下的暗河,迁徙到后山的新家去了。我也该走了。”
“你要去哪?”
“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。”巨我没有多说,“这个,就当是我给你的谢礼吧。”
说着,它脖子上的那个八角铜牌,竟然自动脱落,漂浮在水面上,缓缓地向李伟飞来。
“年轻人,记住,万物皆有灵。你今日的善举,他日必有善报。”
说完,巨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巨大的身躯缓缓沉入水中,消失不见。
“喂!”
李伟猛地惊醒,从床上坐起。
窗外,天已经蒙蒙亮。
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,没有冷汗,心脏也没有狂跳。那个梦,不像一个噩梦,更像一次真实的会面。
“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罢了。”他摇了摇头,想把这个荒诞的梦甩出脑海。
可那只巨龟的眼神,和那句“万物皆有灵”,却无比清晰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。
04.
爆破的日子,终于到了。
李伟起了个大早,他的精神状态前所未有的好。梦里的那番对话,让他心里最后一点不安和疑虑,都烟消云散了。
他甚至相信,那只神龟,真的已经带着它的家人,平安离开了。
“都给我精神点!今天干完这票,晚上我请客,不醉不归!”李伟在早会上,对所有队员高声宣布。
“哦!!!”队员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。
“队长,你今天看起来很高兴啊。”小张笑着说。
“那是,干完活就能回家抱老婆孩子了,能不高兴吗?”李-伟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去,把家伙都给我检查好了,今天,要炸得漂漂亮亮!”
“好嘞!”
上午九点,一切准备就绪。
王工也喜笑颜开地守在一旁,不停地给李伟递烟。
“李队,我就知道,您出马,一个顶俩!这方案做得,我拿回总部,总工程师都挑不出半点毛病!”
“行了,王经理,站远点,注意安全。”李伟把他推到安全线外。
他拿起对讲机,下达了最后的指令。
“各单位注意,准备起爆!”
“一组收到!”
“二组收到!”
李伟走到起爆器前,目光平静地看了一眼远处的龙潭。
再见了。
他在心里默念了一句。
“开始倒计时!”
“十、九、八……”
随着倒数,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
“三、二、一!”
“起爆!”
李伟的手,稳稳地按下了红色的按钮。
“轰隆——!!!”
地动山摇,巨响震彻山谷。
巨大的水柱夹杂着泥沙碎石冲天而起,又如瀑布般落下。
爆破完美成功。
“成功了!成功了!”王工兴奋得像个孩子,抱着身边的人又叫又跳。
李伟的脸上,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。
他感觉自己完成了一项使命。
05.
按照惯例,爆破后,李伟需要带人进入现场,进行安全勘查。
“大家都小心点,注意脚下!”
李伟带着老刘和小张,走进了那个被炸开的巨大深坑。
坑里一片狼藉,到处是碎石和黑色的淤泥。
“队长,你看,这效果多好!”小张指着被炸得十分平整的坑底说,“省了咱们多少后续清理的工夫!”
“嗯,不错。”李伟满意地点了点头。
他正准备让队员们开始进行数据测量,眼角的余光,却突然被坑底中央的一点反光给吸引了。
“那是什么?”他指着一堆黑色的淤泥问。
“不知道啊,刚才还没呢。”小张也好奇地看了过去。
“过去看看。”
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去。
那片反光的区域不大,大部分还埋在泥里。
“我来!”小张自告奋勇,他拿起工兵铲,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淤泥拨开。
随着淤泥被拨开,一个物体的轮廓,渐渐清晰起来。
“这是……”老刘瞪大了眼睛,“好像是个铜牌?”
“挖出来看看!”
小张扔掉铲子,蹲下身,用手把那东西从泥里刨了出来。
是一个沾满了泥浆的、巴掌大小的八角形铜牌。
“嘿,还真有好东西!”小张把它举起来,兴奋地喊道,“队长,刘哥,快看!我们挖到宝了!”
李伟的心,却在那一刻,猛地沉了下去。
一股不祥的预感,瞬间笼罩了他。
“快……快拿去洗干净!”他的声音有些颤抖。
“好嘞!”
小张捧着铜牌,跑到旁边一处还在渗水的石缝边,用浑浊的积水把它冲洗干净。
“队长,你看,这玩意儿还挺精致的!”小张把它擦了擦,献宝似的转身递向李伟。
“这……这不会是哪个朝代的古董吧?咱们这下可发了!”
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小张手里的东西,脸上的血色,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。
他的身体,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。
“队长?你……你怎么了?你的脸……”
他死死地盯着那块在小张手里、刚刚被冲洗干净的八角铜牌,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凝固了。
06.
小张的声音像一根针,狠狠地刺进了李伟的耳膜。
“老李?喂!老李你醒醒!”老刘看他脸色惨白,跟丢了魂一样,急得伸手用力推了他一把,“你到底怎么了?不就一块破铜片子吗,吓成这样!”
“什么破铜片子!”一直跟在旁边看热闹的王工眼睛放光,一把挤开老刘,伸手就要去抢,“我看看!我看看!这玩意儿古色古香的,搞不好是哪个朝代的老古董!小张,拿来给我!”
“别动它!”
李伟突然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,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。他一个箭步冲上去,从惊愕的小张手里夺过铜牌,紧紧地攥在手心里,仿佛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。
“哎,李伟!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王工不乐意了,“这东西是在我们工地上挖出来的,那就是我们公司的!你还想私吞不成?”
“我吞你妈的!”李伟双眼通红,情绪彻底失控,他指着王工的鼻子,一字一句地吼道,“我告诉你,王工!从现在开始,这个项目,我们不干了!”
“你说什么?!”王工愣住了。
在场的所有队员,包括老刘和小张,全都惊呆了。
“我说,我们不干了!”李伟转向自己的队员们,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痛苦,“所有人,现在,马上!收拾东西,我们走!”
“队长!这……这是为什么啊?”
“是啊队长,干得好好的,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?”
队员们七嘴八舌,完全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变故。
“别问了!”李伟几乎是在哀求,“算我李伟求你们了!离开这里!现在就走!”
“李伟!你敢!”王工气得跳脚,“白纸黑字的合同签着呢!你现在撂挑子,违约金你赔得起吗?!”
“我赔!”李伟惨笑一声,“我就是砸锅卖铁,也赔给你们!老刘!小张!还愣着干什么?带人走啊!”
老刘看着李伟那副天塌下来了的绝望模样,知道一定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。他咬了咬牙,对着还处于震惊中的队员们大吼一声:
“都别他妈废话了!听队长的!收工!撤!”
“对!听队长的!”小张也立刻反应过来,帮忙组织大家。
尽管满腹疑云,但这支队伍对李伟有着绝对的信任。命令下达,所有人立刻开始行动。
“李伟你给我站住!”王工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大喊。
但李伟再也没有回头。他攥着那块冰凉的铜牌,第一个冲出了那个被他亲手炸出的、如同巨大坟墓般的深坑。
他知道,自己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、天大的错误。
那个梦,是真的。
而那只神龟……它骗了他。
07.
当晚,在返回县城的临时招待所里,气氛压抑得可怕。
李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不出来,也不让任何人进去。
老刘和小张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在门外团团转。
“刘哥,队长到底是怎么了?从回来就一句话不说,把自己锁在里面,晚饭也没吃。”小张的脸上写满了担忧。
“我怎么知道!”老刘烦躁地抓了抓头发,“肯定跟下午挖出来的那块铜牌有关系!老李这个人,我跟他十几年了,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主儿,今天这是……这是真碰到鬼了!”
“那怎么办?就让队长这么一个人待着?我怕他想不开啊!”
“砸门!”老刘下了决心,“天大的事,也得说清楚!我们是兄弟,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!”
“好!”
“老李!开门!再不开门我们可就撞了!”老刘对着门板大吼。
里面没有任何回应。
“撞!”
“砰!”
招待所那扇本就不结实的木门,被两个壮汉一脚踹开。
房间里没有开灯,只有窗外的月光照进来。李伟就坐在窗边的地上,背影佝偻,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。
那块八角铜牌,就放在他面前的地板上,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。
“老李,你到底怎么了?你跟我们说句话啊!”老刘冲过去,蹲在他面前。
李伟缓缓地抬起头,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,脸上满是泪痕。
一个四十多岁的七尺男儿,哭得像个孩子。
“我……我是个罪人啊……”他哽咽着,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。
“队长,你别吓我们!到底出什么事了?”小张也跟着蹲了下来。
李伟没有回答,只是伸出颤抖的手,指着地上的铜牌。
“它……它不是从泥里挖出来的……”
“那它是从哪来的?”
“是……是那只老龟……送给我的……”
“什么?!”老刘和小张同时惊呼出声。
李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,他抱着头,把那个他只跟自己说过一次的梦,彻彻底底地,对着两个最信任的兄弟,全部倾诉了出来。
他讲了那个梦,那个老龟告诉他“孩子们都搬走了”的梦。
他讲了老龟如何“感激”他给了两天时间,如何“欣慰”地告诉他可以安心爆破。
最后,他讲了老-龟是如何将这块铜牌,作为“谢礼”,在梦中送给了他。
“我醒来的时候,以为那只是一个普通的、美好的梦!”李伟痛苦地捶打着地面,“我甚至还因为自己做了件好事而感到高兴!我以为……我以为我拯救了它们……”
“可这块铜牌为什么会出现在被炸毁的潭底?!为什么?!”
他声嘶力竭地质问着,像是在问兄弟,又像是在问自己。
老刘和小张听得目瞪口呆,浑身汗毛倒竖。他们终于明白了李伟崩溃的原因。
“队长……”小张的声音也在发抖,“你的意思是……老神龟它……它根本就没走?它为了让你能安心地按下起爆器,就编了一个它已经平安离开的梦来骗你?”
“它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老刘想不通,“它既然能给你托梦,为什么不直接再求你多给几天时间?!”
这个问题,像一道闪电,劈中了李伟。
他停止了哭泣,整个人都愣住了。
是啊……为什么?
一个可怕的、让他心碎的答案,渐渐浮现在他的脑海里。
“因为它知道……”李伟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,却充满了无尽的绝望,“因为它知道,我的善心,已经到头了。我给了它两天,已经是我的极限。它知道,就算它再来求我,我也只会把它当成一个没完没了的麻烦,一个噩梦……我不会再信它了。”
“所以……它就用了这种最残忍,也最慈悲的方式……用自己的命,来成全我的‘心安理得’……”
“它用一个善意的谎言,换取了它整个族群的生路,也保护了我这个……即将犯下大错的刽子手……”
话音落下,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。
老刘和小张再也说不出一句话。他们终于明白,李伟身上背负的,是怎样一种沉重如山的愧疚和恩情。
那不是一块简单的铜牌。
那是一条用生命换来的、沉甸甸的……“谢礼”。
08.
第二天,李伟做出了一个决定。
他找到了老刘和小张,神情虽然依旧憔悴,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。
“老刘,你带队,先把兄弟们都安顿好。告诉他们,项目散了,工钱和补偿金,我一分都不会少他们的。”
“那你呢?队长?”小张急切地问,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
“我不能走。”李伟摇了摇头,“我得回去一趟。”
“回工地?你疯了!”老刘一把拉住他,“王工现在肯定正满世界找你算账呢!你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?”
“我不是回工地。”李伟看着窗外,祁连山脉的轮廓在晨光中若隐若现,“我要去后山。我必须去后山看看。”
“后山?”
“对。”李伟的语气很坚定,“老神龟在梦里说,它的孩子们,都迁徙到了后山的溪流里。活要见龟,死……我也要找到它们的尸体。我必须知道,它那个善意的谎言,到底是不是真的。”
“我陪你去!”老刘立刻说道。
“我也去!”小张也毫不犹豫,“队长,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都在场,我必须跟你一起去!不然我这辈子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!”
李伟看着两个兄弟,眼眶有些发热。他知道,他多说无益。
“好。”他点了点头,“那我们三个,就再去闯一次龙潭虎穴!”
三人没有惊动任何人,开着队里那辆最不起眼的皮卡,趁着清晨的薄雾,再次向那片让他们心碎又牵挂的大山驶去。
他们没有走大路,而是绕到了山的背面,将车停在了一处隐蔽的山坳里。
“就是这里了。”李伟指着眼前一条清澈的溪流,“梦里说的,就是这条溪。我们顺着它往上游走,一定能找到线索。”
后山的山路,比正面更加崎岖难行。三个人在密林和溪谷中穿行,衣服被树枝划破,脸上也添了许多口子,但谁也没有喊一声累。
“都仔细点!”老刘提醒着,“注意看溪边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痕迹!那么大一群乌龟迁徙,不可能一点踪迹都不留下!”
“明白!”
他们找了整整一个上午,几乎把溪流的下游翻了个底朝天,却还是一无所获。
“队长,你说……我们会不会找错地方了?”小张的信心开始动摇,“或者……那也只是梦的一部分,根本就没有什么后山的新家?”
“不会的。”李伟的信念却异常坚定,“它不会骗我。一定是我们还没找到。”
他又往前走了几十米,突然停下了脚步,死死地盯着前方的一片河滩。
“你们看那是什么?”
老刘和小张立刻凑了过去。
只见那片湿润的泥沙地上,赫然印着几道宽大而又清晰的爬行痕迹!那痕迹一直从茂密的草丛深处,延伸到溪水边。
“是……是龟爬过的痕迹!”小张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。
“而且看这规模,绝对不是一两只!”老刘也蹲下身,仔细观察着,“它们就是从这里下的水!”
三人的精神瞬间为之一振!
“快!顺着溪流往上!它们的老巢一定就在上游!”
有了明确的目标,三人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。他们沿着溪流,又向上游追寻了将近一个小时,前方的视野,豁然开朗。
溪流在这里,汇聚成了一个被三面峭壁环绕的、心形的碧绿湖泊。湖水清澈见底,四周古木参天,雾气缭绕,简直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。
他们屏住呼吸,悄悄地躲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,紧张地观察着湖面。
一开始,湖面平静如镜。
渐渐地,他们看到,在湖泊的中央,开始冒出一个又一个细小的水泡。
紧接着,一个黑褐色的小脑袋,小心翼翼地探出了水面。
然后是第二个,第三个,第十个,第一百个……
成百上千只大大小小的乌龟,密密麻麻地浮现在湖面上,它们伸长了脖子,惬意地晒着太阳,享受着这片新家园的宁静与安详。
看着眼前这震撼而又充满生机的一幕,三个人,三个铁打的汉子,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。
小张捂着嘴,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。
老刘别过头,不停地用粗糙的手背擦着眼睛。
李伟则“噗通”一声,双膝跪在了地上,他紧紧地攥着胸口的那块八角铜牌,泪水决堤而出。
“谢谢你……”他对着湖中的龟群,哽咽着,深深地叩首。
“谢谢你……没有骗我……”
09.
就在三人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和感动中时,李伟口袋里的手机,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。
他掏出手机一看,来电显示是“王八蛋经理”。
他本想直接挂断,但鬼使神差地,他按下了接听键。
“喂,李伟!你小子跑哪去了?老子找你都快找疯了!”电话那头传来王工气急败败的咆哮。
“有事吗,王经理?”李伟的声音异常平静。
“有事?当然有事!天大的好事!”王工的语气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,变得无比兴奋,“我告诉你,李队!你先别急着走!我们的地质勘探队,刚刚在你们炸掉的那个龙潭后山,发现了一个新的水源!是一个纯天然的湖泊!风景美得不得了!”
李伟的心,猛地往下一沉。
“我们老板听了报告,高兴坏了!决定立刻修改设计方案,把那个湖也一并开发了!打造成一个‘天然后山静谧湖景’的高端别墅区!这可是咱们项目的一大新卖点啊!”
“李队,你在听吗?这可是个戴罪立功的好机会!你赶紧带上你的人,马上过来!咱们一起研究研究,那个湖……该怎么给它炸得更好看一点!”
王工的话,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,狠狠地扎进了李伟的心里。
他抬起头,看了一眼那个如同世外桃源般的湖泊,又看了一眼湖中那些对危险毫无察觉、仍在安逸嬉戏的龟群。
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,从他的胸中熊熊燃起。
“王八蛋……”他从牙缝里,挤出了这三个字。
“啊?李队你说什么?信号不好我没听清。”
“我说,”李伟站起身,一字一句,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流,“那个湖,你一寸,都别想动。”
“你什么意思?李伟,你别给脸不要脸啊!那片地是我们公司买下来的!我想怎么开发就怎么开发!”
“我告诉你,王工。”李伟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从现在起,那里,不再是你们公司的地了。”
“你……你算老几?”
“我算老几,你很快就会知道。”李伟冷笑一声,“你现在,马上,带着你所有的人,滚出这片山。不然,我不保证你们能不能囫囵着下山。”
说完,他直接挂断了电话,然后关机。
“队长,怎么了?”老刘和小张围了过来。
李伟把刚才电话的内容,简单地对他们说了一遍。
“他妈的!”老刘听完,一拳狠狠地砸在身旁的岩石上,“这帮断子绝孙的畜生!真是要把事情做绝啊!”
“队长,我们怎么办?王工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!”小张焦急地问。
李伟转过身,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湖。
“怎么办?”他拿起那块一直被他攥在手心的八角铜牌,眼神变得无比坚定。
“老神龟用它的命,换来了这个地方。现在,轮到我了。”
“走!我们下山!”
“干什么去?”
“去履行一个……迟到的承诺。”
10.
李伟三人回到县城,第一件事,就是取出了他和老刘、小张这些年存下的所有积蓄。
“队长,你这是要干嘛?”
“打官司,我们打不过。拼蛮力,我们更不是对手。”李伟把几张银行卡拍在桌上,“我们只能用他们最信的方式,来解决问题。”
“什么方式?”
“用钱,还有……用一个他们惹不起的名头。”
第二天,李伟找到了王工,地点就在项目部的办公室。
“哟,这不是李大队长吗?怎么,想通了?回来求我了?”王工翘着二郎腿,一脸的得意。
“我是来跟你谈条件的。”李伟开门见山。
“谈条件?你现在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?”
“这个项目,我们不干了。”李伟平静地说,“不仅不干,我们还要把这个项目,从你们手里买下来。”
“什么?!”王工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“买下来?你知道这个项目总投资多少个亿吗?就凭你?”
“我买不起整个项目。”李伟说,“我只买后山那片地,包括那个湖。”
“那也不卖!那现在是我们的摇钱树!”
“是吗?”李伟从随身的包里,拿出了一样东西,放在桌上。
是那块八角铜牌。
然后,他又拿出了一份打印出来的文件。
“这是我托一个在北京文物局工作的朋友,帮忙做的初步鉴定。”李伟指着铜牌说,“这块铜牌,初步判断,是先秦时期的祭祀用品,极有可能是某个失落的古代文明的圣物。它属于国家一级文物。”
王工的笑容,僵在了脸上。
“而它被发现的地方,就在龙潭底部。”李伟继续说,“按照《文物保护法》,发现重要文物的地点,及其周边一定范围,都将立刻被划为考古勘探区,所有商业活动必须无条件停止。”
“你……你胡说!你这是伪造的!”王工的声音开始发虚。
“是不是伪造,你可以不信。不过,我那位朋友的正式报告,和国家文物局的勘察队,三天之内就会抵达这里。”李伟靠在椅背上,好整以暇地看着他。
“到时候,别说开发后山的湖了,你们整个项目,都得无限期停工,接受调查。一个处理不好,就是‘破坏国家重要历史文物’的罪名。王经理,这个责任,你担得起吗?你们总公司,担得起吗?”
王工的额头上,渗出了细密的冷汗。
“当然,”李伟话锋一转,“我也不想把事情做绝。毕竟,大家都是出来求财的。”
他把那几张银行卡,推到王工面前。
“这里面,是我们全部的家当,一共三百六十万。不多,但这是我们的诚意。”
“你们把后山那片地的所有权,转让给我们。我们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,这块铜牌,也只是我在山里捡到的一个普通玩意儿。”
“你们继续开发你们的度假村,我们守着我们的湖。井水不犯河水。”
“怎么选,你自己决定。”
王工死死地盯着那份文件,又看了看那几张银行卡,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。
他知道,李伟这是在敲诈。
但他更知道,自己赌不起。
最终,他咬着牙,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:
“好。”
11.
三年后。
祁连山,后山湖畔。
这里不再是荒无人烟的密林,一座小小的、由木头和石块建成的保护站,静静地矗立在湖边。
保护站的门口,挂着一块崭新的牌子——【祁连山龙潭水生生物特别保护区】。
李伟穿着一身巡山员的制服,正带着一群前来参加自然实践课的小学生,指着湖面,进行着生动的讲解。
“同学们,你们看,那个正在晒太阳的,就是我们这里的‘一级保护龟’,它的学名叫……”
他的脸上,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戾气和沉重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平和与喜悦。
老刘和小张,也穿着同样的制服,在一旁微笑着,帮着维持秩序。
当年,他们用那三百六十万,加上后续的各种贷款和筹款,真的把这片地给“买”了下来。
他们成立了保护组织,邀请了无数的专家学者前来考察,最终,在他们的不懈努力下,成功地让政府将这里设立为正式的保护区。
而他们三人,也从爆破工程师,转行成了这个保护区的第一批全职员工。
“好了同学们,今天的参观就到这里,大家排好队,跟李站长说再见!”带队的老师招呼着孩子们。
“李站长再见!”
“谢谢李站长!”
孩子们清脆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。
送走了最后一批游客,三人坐在保护站的门廊下,看着夕阳下的湖面,惬意地喝着茶。
“真没想到啊,”老刘感慨道,“咱们仨,从炸山的,变成了守山的。”
“这可比天天闻炸药味强多了。”小张笑着说,“我现在觉得,每天能看到这些小家伙平平安安的,就是最开心的事。”
李伟没有说话,他从脖子上,取下了一根红绳。
红绳上系的,正是那块改变了他一生的八角铜牌。他用自己的体温,早已将它捂得温润。
他走到湖边,蹲下身,将铜牌轻轻地浸入清澈的湖水中,像是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。
“老伙计,”他对着平静的湖面,轻声说,“我答应你的事,做到了。你的孩子们,都很好。这片家园,以后,有我们守着。”
话音刚落,一只体型格外巨大的乌龟,不知从何处,缓缓地游到了他的脚边。
它抬起头,用那双和梦中一模一样的、充满智慧和沧桑的眼睛,静静地看了李伟一眼。
然后,它轻轻地,用自己的头,碰了碰那块在水中微微荡漾的八角铜牌。
一瞬间,李伟仿佛又听到了那个苍老而平和的声音。
“你的善报,到了。”
李伟笑了,眼角有泪光闪烁。
他知道,这不是梦。
这是他用余生,换来的,最心安理得的,回响。
股票在线配资门户网提示:文章来自网络,不代表本站观点。